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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9 2025-09-18
你可曾聽說,那照亮命途的星斗,竟也會是惑人的迷障?
紫微斗數六吉星輝耀,世人皆道文昌主文運亨通,金榜題名指日可待。
然而,命盤之上星光流轉,真偽難辨,那看似璀璨的文昌,未必能送你直上青云。
在這星輝編織的命運羅網里,誰才是那最終撥云見日、執掌魁首的真星?
江南三月,煙雨迷蒙了青石板路,也模糊了貢院外無數失意讀書人的眼。
沈墨坐在臨河小茶肆最角落的位置,窗外細雨如絲,黏膩地貼在窗欞上,一如他此刻滯澀的心境。桌上粗陶茶碗里的劣等茶葉梗沉沉浮浮,水早已涼透,映出他一張清瘦卻難掩失意的臉。二十出頭的年紀,本該是意氣風發,可連續三載秋闈落榜,已將他眉宇間殘存的書生意氣磨蝕殆盡。他名中帶“墨”,自幼便被寄予厚望,能熟背圣賢文章,一筆小楷也曾得鄉里宿儒稱道,可偏偏那決定命運的一紙考卷,卻屢屢將他拒之門外。青衫洗得發白,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,是家中僅存的體面行頭。茶肆跑堂的目光掃過他時,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,那目光比落榜的榜文更刺骨。
“沈墨兄,還在為前日放榜之事煩憂?”一個微胖的身影擠到他桌邊,是鄰街米鋪的少東家王富貴,也是此次同場落第的“難友”,只是他臉上并無多少愁苦,反倒帶著慣常的圓滑笑意,“依我看啊,命里有時終須有!走走走,西市新開了家酒肆,聽說那梨花白甚是清冽,一醉解千愁!”他不由分說地拉扯著沈墨的胳膊。沈墨下意識地想推拒,可那沉重的、無處安放的失落感,竟被這看似粗俗的邀約撬動了一絲縫隙。他沉默地站起身,任由王富貴半拖半拽地出了茶肆,步入細密的雨簾之中。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肩頭,微涼。
西市喧囂,酒肆里更是人聲鼎沸。辛辣的酒氣混雜著汗味、劣質脂粉香撲面而來。王富貴熟稔地高聲點酒點菜,沈墨則被安置在臨窗一個喧鬧角落,與周遭的劃拳喧鬧格格不入。幾杯濁酒下肚,灼燒感從喉嚨蔓延到胸口,眼前人影晃動,嗡嗡的嘈雜聲浪似乎也隔開了一層。他怔怔地望著窗外泥濘的街道,雨水匯成渾濁的細流,打著旋兒流入路邊的溝渠,像極了他茫然不知所終的前路。功名無望,家中薄田早已典當,難道真要如這濁流一般,沉入市井的泥淖?一股深切的悲涼混著酒意,猛地沖上眼眶,他慌忙垂下頭,掩飾那幾乎奪眶而出的酸澀。
“嘿,這位公子爺,瞧您這面相……”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,突兀地鉆進了沈墨被酒意和喧囂麻痹的耳朵。他猛地抬頭,對上一雙異常清亮的眼睛。不知何時,桌邊已站著一個老者。老者須發皆白,卻一絲不亂地用根舊木簪束在頭頂,身上一件半舊不新的玄色道袍洗得泛白,漿洗得硬挺,在這喧囂酒肆中,竟透出一種奇異的潔凈與格格不入的沉靜。他面容清癯,皺紋深刻如刀刻,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雙手,骨節分明,十指修長,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。他并無尋常江湖術士的諂媚油滑,只是平靜地看著沈墨,目光似乎穿透了酒意,直接落在了他心底那片荒蕪上。
“您……您說什么?”沈墨有些恍惚,酒意讓他的舌頭不太利索。
老者沒接話,目光卻緩緩下移,落在沈墨隨意搭在桌沿的左手手腕上。那里空空如也,只余常年握筆留下的一點薄繭。沈墨下意識地將手往回縮了縮。老者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、難以捉摸的弧度,隨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:“公子腕骨清奇,掌紋卻似有隱遁之象,眉心郁結,似有星曜蒙塵,擾亂了命途。”他頓了頓,聲音壓得更低,卻奇異地蓋過了周圍的喧鬧,“紫府迢迢入命,奈何主星受制,輔弼不顯,六吉星……光華黯淡啊。”
“六吉星?”沈墨心頭一震,這個詞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劃過混沌的腦海。他依稀記得幼時家中似乎有過一本殘破的舊書,書頁泛黃卷邊,父親曾指著上面一些星斗圖樣說過幾句,言及文昌、文曲主文運才思,天魁、天鉞主貴人提攜,左輔、右弼主輔佐助力,皆是命盤中的吉星,得之者多能逢兇化吉,遇難呈祥。那時他只當是鄉野怪談,從未深究。此刻這陌生的老者驟然提起,竟讓他莫名地生出一種被窺破隱秘的悸動。他強自鎮定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探尋:“老先生……懂星命之術?”
老者并未直接回答,只是目光如古井深潭,平靜無波地凝視著沈墨的臉,仿佛在審視一幅寫滿玄機的古老星圖。半晌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,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,讓周遭的喧囂都瞬間模糊下去:“文昌坐命,文曲拱照,本是錦繡文章、蟾宮折桂之象。”他微微前傾,那沉靜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電,直刺沈墨眼底深處,“然,公子命盤之中,文昌雖亮,其光卻孤懸無依,如寒潭映月,徒有其表,更隱隱有被一層晦暗薄霧所罩之態。此象,主才高而運蹇,思敏而途塞。縱有錦繡文章在腹,臨到那龍門一躍的關頭,也難免心神失守,筆鋒凝滯,終是…鏡花水月一場空。”
沈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,瞬間驅散了酒意,渾身冰冷僵硬,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。老者的話,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鋼針,精準無比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懼和疑惑!那一次次考場上的提筆忘字,腦中一片空白;那分明爛熟于胸的經義,落筆時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阻滯;那放榜時旁人眼中難以置信的惋惜……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,他反復咀嚼的挫敗感,此刻竟被一個素未謀面的老者,用這玄之又玄的“星曜蒙塵”一語道破!他喉頭發緊,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:“先生…此言當真?這…這可有解法?”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疑慮,他幾乎是脫口而出,帶著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迫。
老者收回那洞穿一切的目光,重新歸于古井般的平靜,仿佛剛才那銳利的一瞥從未發生。他并未直接回答沈墨的問題,只是伸出那骨節分明的手指,輕輕在沈墨面前粗糙的木桌上,蘸著方才濺落的幾點酒漬,畫了一個極其簡單的、殘缺的勺形圖案——北斗七星的模樣。指尖落在勺柄末端那顆星的位置,輕輕一點,酒漬微光一閃。“世人只道文昌主文運,文曲掌才情,殊不知,”他的聲音低沉下去,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秘辛意味,“在這六吉星列之中,尚有一星,其性至陽至剛,司掌的乃是‘決斷’、‘魄力’與‘臨危不亂的統御之能’。此星不顯,縱有文昌高照,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的書生,難堪大任,更難抵那龍門前的罡風煞氣。”他點到為止,目光再次落回沈墨臉上,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,“公子命盤上那層‘霧’,遮蔽的,恐怕正是此星光華。”
沈墨的心跳如擂鼓,咚咚地撞擊著胸腔,幾乎要破體而出。老者的暗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。那“決斷”、“魄力”、“統御之能”……這些字眼,像燒紅的烙鐵,燙在他因屢屢臨場失措而極度自卑的心上。難道自己屢試不第的根由,并非學識淺薄,而是潛藏于命盤深處、關乎另一顆神秘星辰的缺失?老者蘸酒畫出的北斗輪廓,尤其是勺柄末端那一點微光,如同一個幽深的謎題漩渦,牢牢攫住了他全部的思緒。他迫切地想要抓住更多線索:“先生!懇請明示!此星……究竟是何星?如何才能讓它顯耀?晚輩……晚輩實在……”后面的話哽在喉頭,化作一片無言的焦灼與懇求。
老者看著沈墨眼中驟然點燃的、混合著希望與惶恐的火焰,微微頷首,似有嘉許之意。“此星名為‘天魁’,”他終于揭開了謎底,聲音依舊低沉平緩,卻字字重若千鈞,“乃六吉星中真正的‘魁首之星’,主掌機遇、貴人,更主掌危難之際的果決與擔當。文昌賦予你學識,而天魁,賦予你將學識化為功業的膽魄與氣運。”他停頓片刻,目光投向窗外依舊迷蒙的雨幕,仿佛在凝視命運幽深的軌跡,“公子的天魁星,并非無光,只是被一股積年的‘怯懦陰翳’所蔽。這陰翳,源于少時一場大恐,心魄受驚,星輝自斂。”
“少時……大恐?”沈墨喃喃重復,眉頭緊鎖,試圖在記憶的塵埃里翻找出相關的碎片。忽然,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畫面,帶著冰冷的河水氣息猛地撞入腦海!那是在他七八歲時,一個酷熱的夏日午后,他和小伙伴們偷偷跑到鎮外湍急的玉帶河邊嬉水。他貪玩,不知不覺游到了深水區,腳下一滑,被一股強大的暗流猛地卷走!冰冷渾濁的河水瞬間灌入口鼻,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喉嚨,眼前是無邊的黑暗和窒息感……后來是被路過的漁夫拼死救起,但自那以后,他便對深水、對不可測的險境,生出一種根植于骨髓的恐懼。難道……這就是那所謂的“怯懦陰翳”的根源?是它像一層無形的黑布,蒙蔽了代表決斷與勇氣的天魁星?
老者似乎從他驟然蒼白的臉色和陷入回憶的恍惚眼神中得到了答案,緩緩點頭:“正是此劫,驚了心魂,損了膽魄,天魁星光遂隱。要重耀此星,破開迷障,非尋常齋醮符咒所能為。”他微微傾身,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一種引導迷途者般的鄭重,“需尋得一處‘水厄化吉’之地,主動踏入一場關乎生死的‘水局’,于那命懸一線之際,摒棄舊日恐懼,以無畏之心行擔當之舉。唯有如此,方能引動命盤共鳴,以心火點燃天魁星芒,滌蕩那積年陰翳。此乃‘破而后立,死地求生’之道。”老者說完,目光如古井深潭,靜靜凝視著沈墨,不再言語。那“水厄化吉”、“關乎生死的‘水局’”、“命懸一線”的字眼,如同冰冷的巨石,沉甸甸地壓在沈墨心頭,讓他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瞬間又蒙上了巨大的陰影和恐懼。主動踏入生死局?這豈非是拿性命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星命預言?
就在沈墨被這驚世駭俗的解法震得心神激蕩、滿腹驚疑,臉色變幻不定之際,酒肆門口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。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胄摩擦的鏗鏘聲由遠及近,粗暴地撕裂了酒肆內原本的喧鬧。幾個身著皂隸公服、腰挎鐵尺的官差闖了進來,為首一人滿臉橫肉,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視全場,最后竟直直落在了沈墨他們這一桌!那差役頭子大步流星走到桌前,目光掠過一臉驚愕的王富貴,最終死死盯住沈墨,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:“沈墨?找的就是你!跟我們走一趟衙門吧!”話音未落,他身后的差役已如狼似虎地撲上,鐵鉗般的手掌不由分說地扣住了沈墨瘦弱的肩膀!力道之大,讓他痛得悶哼一聲,瞬間從關于天魁星的震撼思緒中驚醒,臉色煞白如紙。王富貴嚇得酒都醒了,縮在一旁不敢吱聲。那神秘老者卻依舊端坐,只是看著沈墨被粗暴拖拽離去的背影,眼中那奇異的光芒,似乎更亮了些。
冰冷潮濕的氣息混雜著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,是府衙大牢特有的味道,沉重地壓在沈墨的肺葉上。他被粗魯地推進一間狹小的囚室,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鎖死,隔絕了外面甬道里昏黃搖曳的火把光。驚魂未定,他蜷縮在鋪著薄薄一層發霉稻草的墻角,肩膀被官差抓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。究竟犯了何事?他一介貧寒書生,向來謹小慎微,從未作奸犯科!難道是……他猛地想起那神秘老者關于“水局”的預言,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——這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,莫非就是那所謂的“關乎生死的‘水局’”開端?念頭一起,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。不,這太荒謬了!他用力甩頭,試圖驅散這可怕的聯想,但老者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“水厄化吉”、“破而后立”的話語,卻如同魔咒般在腦海中反復回響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或許只是煎熬的片刻,甬道盡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鑰匙碰撞的嘩啦聲。牢門再次打開,進來的卻不是兇神惡煞的獄卒,而是一個身著青色官袍、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。他身后跟著一個捧著文書的書吏。文官目光沉靜,帶著審視的意味落在沈墨身上,那眼神并無惡意,卻有種洞徹人心的壓力。沈墨認出此人正是本府掌管刑名的通判,姓趙。
“沈墨?”趙通判開口,聲音平穩。
“學生正是。”沈墨掙扎著起身行禮,聲音因緊張而干澀。
“不必多禮。”趙通判擺擺手,示意書吏將一份卷宗遞到他面前,“本官查閱舊檔,發現一樁舊案,與你或有牽連,需你辨認些東西。”卷宗攤開,是一幅描繪著復雜河渠水網的工筆圖,筆法細膩,標注清晰,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注釋和計算。沈墨一眼望去,心頭便是一震!這圖紙,分明是他三年前因生計所迫,為縣衙水利房臨時謄抄、整理過的一批舊河工圖樣中的一份!當時那批圖雜亂無章,他花了近一個月時間,才將散亂的圖稿拼湊謄清,對其中幾處關鍵的河道交匯與堤壩結構印象尤為深刻。
“這…這是學生當年在縣衙應差時,謄抄整理過的舊河工圖。”沈墨不敢隱瞞,據實回答,心頭卻涌起強烈的不安。
趙通判目光銳利了幾分:“你記得就好。此圖所繪,乃是三年前毀于山洪的‘雙柳渡’上游關鍵河段。月前,州府撥下巨款重修此段堤防,所依正是這份存檔的圖樣。”他頓了頓,語氣陡然轉沉,“然而,新堤剛剛合攏,便發現其關鍵處的一處泄洪涵洞設計,竟與實地河床走勢有著致命偏差!若非監工老吏經驗豐富及時察覺,一旦汛期大水沖至,新堤必然潰決,下游三縣膏腴之地,頃刻化為澤國!后果不堪設想!”
沈墨如遭雷擊,渾身冰冷!泄洪涵洞?他腦中急速回憶著當年謄抄的情形。那份原始圖稿本就模糊不清,有幾處墨跡暈染,線條難辨。他當時曾就一處疑似涵洞位置的標注反復比對,最終依著自己對水流走向的理解,謹慎地描摹復原了位置……難道,就是那一處?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,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囚衣。這已不是簡單的失誤,這是足以殺頭的滔天大罪!他雙腿一軟,幾乎站立不住。
“圖是你最后經手謄清存檔,原始殘稿已在洪災中損毀。如今偏差確鑿,”趙通判的聲音冰冷,如同宣判,“按律,當究主責。你,可知罪?”最后三個字,重若千鈞,狠狠砸在沈墨心頭。他眼前發黑,耳邊嗡嗡作響。知罪?這罪如何認?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禍!他本能地想辯解,想喊冤,想說自己只是依樣謄抄,可那原始的模糊圖稿早已不在,死無對證!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間將他淹沒。
就在沈墨被這滅頂之災的指控壓得幾乎窒息,精神瀕臨崩潰之際,囚室角落里,一個沉靜如古井的聲音突兀地響起,不高,卻奇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:“大人明鑒。此圖泄洪涵洞之偏差,恐非謄抄之誤。”是那個神秘的老者!不知何時,他竟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通判大人的身側,仿佛一直就在那里。趙通判顯然也認識此人,臉上并無多少驚訝,只是眉頭微皺:“玄真先生?此言何意?”
老者——玄真先生,目光平靜地掃過驚魂未定的沈墨,最后落在那份攤開的河工圖上,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向圖紙上標注著涵洞位置旁邊一處極不起眼的、代表巖石層的小小符號。“大人請看此處。當年雙柳渡上游山崩,巨石滾落堆積,早已改易了部分河床根基。此圖所繪涵洞位置,依的是崩前舊貌。而三年前沈墨所見謄抄的殘稿,線條雖模糊,但此處巖石層符號的墨點走向,”他指尖輕移,點在圖紙上另一個細微的墨點上,“暗合崩后新淤積的土石之勢。沈墨依此描摹,位置并無根本差錯。”
趙通判聞言,身體猛地前傾,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圖紙上那兩個極其微小的細節。書吏也趕緊湊近細看,片刻后,臉上露出恍然和驚疑的神色。沈墨更是目瞪口呆,心臟狂跳!他當年謄抄時,只覺那處墨點雜亂,哪里能想到其中竟暗藏著指示河床巨變的天機?這老者是如何看出的?難道他……
玄真先生繼續道,聲音依舊波瀾不驚:“真正的致命偏差,不在涵洞位置本身,而在于新堤設計者,只僵化依憑了這份未勘明實地巨變前的存檔圖樣,未察實地根基已移,更未理解這殘稿墨點所暗示的變遷。此乃‘刻舟求劍’,豈有不謬之理?沈墨謄抄,恪盡職守,于細微處反而留下了災變的警示。若論其責,恐怕非在謄抄之工,反在未能詳加勘驗便動工的設計主事之人。”他這番話,條理清晰,直指要害,瞬間將矛頭從沈墨這個謄抄者身上移開。
趙通判沉默著,手指在圖紙上那兩個細微的墨點處反復摩挲,又仔細對照卷宗中關于當年山崩的災情記錄,臉色變幻不定。許久,他長長吐出一口氣,再看向沈墨時,眼神已大為不同,少了幾分凌厲,多了幾分審視與復雜。“玄真先生所言……確有見地。”他轉向沈墨,語氣緩和了許多,“如此看來,你謄抄之工,并無大過,反有……無心插柳之功。不過,”他話鋒一轉,帶著官場特有的謹慎,“此案牽涉重大,需實地勘驗無誤后方可定論。死罪可免,但眼下,仍需委屈你在此暫住些時日。”
沉重的牢門再次關閉,隔絕了光線,也隔絕了玄真先生那平靜無波的目光。沈墨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,渾身虛脫,后背的囚衣已被冷汗浸透,緊貼著肌膚,帶來一陣陣寒意。方才那生死一線的驚心動魄,如同風暴般席卷過他的神經。通判大人的話在耳邊回響——“無心插柳之功”?這輕飄飄的四個字,怎能抵消他方才那如同被巨浪吞沒般的極致恐懼?那瀕臨死亡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實,冰冷的手銬、沉重的指控、絕望的深淵……都歷歷在目。玄真先生的解圍,如同神跡降臨,將他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。他劇烈地喘息著,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,可每一次吸氣,仿佛都帶著牢房深處腐朽的絕望氣息。
“水局……生死局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。老者的預言,竟然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、險惡萬端的方式應驗了!這牢獄之災,這差點萬劫不復的構陷,就是那所謂的“關乎生死的‘水局’”?那“怯懦陰翳”……沈墨猛地攥緊了拳頭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在牢門被撞開、官差兇神惡煞撲來的瞬間,在通判大人厲聲質問“你可知罪”的剎那,那源自幼年溺水、根植于骨髓深處的巨大恐懼,確實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間纏繞了他的四肢百骸,幾乎要將他拖入放棄抵抗、癱軟認命的深淵!若非玄真先生那神乎其技的指證,他此刻恐怕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,身體因后怕而微微發抖。恐懼,那如影隨形的恐懼,差點再一次將他徹底摧毀。老者說的“積年陰翳”,竟是如此頑固!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是一天,也許是兩天。牢飯粗糙得難以下咽,甬道里偶爾傳來其他囚犯的呻吟或獄卒的呵斥,時間在絕望的寂靜和恐懼的余波中緩慢流淌。就在沈墨的精神被這無休止的等待折磨得幾乎麻木時,牢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。這一次,聲音輕快了些。鎖鏈嘩啦作響,門開了,透進的光線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。站在門口的,竟是王富貴,他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,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討好。
“沈墨兄!大喜!大喜啊!”王富貴一進來就壓低了聲音,卻掩不住興奮,“放出來了!沒事了!通判大人親自下令放的人!”
沈墨懵懵懂懂地被王富貴攙扶著走出陰森的大牢,重見天日時,刺眼的陽光讓他一陣眩暈。王富貴一邊引著他往家走,一邊絮絮叨叨地解釋著:“了不得啊!玄真先生陪著州府來的河工大匠,親自去了雙柳渡舊址勘驗!嘖嘖,你是沒看見,那河床底下,果然埋著當年山崩滾下來的巨石,位置、大小,跟玄真先生從你謄抄的那張舊圖墨點上推斷的,分毫不差!通判大人當場就拍了板,設計堤防的主事官被革職查辦!你沈墨兄,不但洗清了冤屈,通判大人還說你有‘于微末處見真章’的細心之功,要給你行文嘉獎呢!連趙大人都對你刮目相看!”
嘉獎?刮目相看?沈墨聽著這些話語,卻感覺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而不真實。他腳步虛浮地跟著王富貴,穿過熟悉的街巷,周圍的喧囂仿佛都離他很遠。直到王富貴將他送到他那間家徒四壁、冷清破敗的小院門口,塞給他一點碎銀子,又安慰了幾句才離開。沈墨獨自站在院中,初春微寒的風吹過,帶著新葉的清新氣息,卻吹不散他心頭沉甸甸的疲憊與一種奇異的空茫。這場牢獄之災,這生死一線的驚魂,就這樣……結束了?仿佛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。他緩緩抬起頭,望向澄澈了許多的天空,那場綿延數日的陰雨終于停了。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下來,帶著暖意。就在這一刻,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,如同冰河解凍般,從他靈魂深處悄然升起。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……輕松?仿佛有什么沉重得如同枷鎖般的東西,隨著牢門的開啟,隨著真相的揭露,隨著陽光的照耀,真的被打破、被融化了。那常年盤踞在心頭的、對未知危險的恐懼,對權威的畏縮,在經歷了真正的生死考驗并被證明是虛驚一場后,似乎……淡去了許多?沈墨下意識地挺直了微駝的脊背,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陽光味道的空氣,第一次感覺到胸腔里不再那么憋悶。難道……這就是“水厄化吉”?這就是天魁星……開始顯露的征兆?
數日后,一封措辭嚴厲的公文打破了短暫的平靜——鄰縣突發山洪,沖毀堤壩,災情緊急,府衙征召所有通曉河工文書、能寫會算的士子,即刻前往災區協理賑災事務。
沈墨的名字,赫然列于征召令之首。
王富貴拿著抄錄的名單氣喘吁吁跑來告知時,臉上滿是驚懼:“沈墨兄,那地方剛遭了洪魔肆虐,疫病橫生,亂民流竄,聽說……聽說還有人趁亂打劫官府糧船!這是九死一生的險地啊!”
沈墨展開那蓋著鮮紅府印的征召令,指尖冰涼。
眼前仿佛又看到玉帶河渾濁的激流,冰冷的窒息感隱隱襲來。
玄真先生那“需主動踏入生死水局”的箴言,如同驚雷般在腦海中炸響。
這一次,不再是猝不及防的牢獄之災,而是明明白白的險境征召!
是畏縮不前,甘做那被陰翳永遠遮蔽的書生,還是……踏入這滔天濁浪之中,去尋覓那傳說中能照亮命途的真魁首星光?
他攥著征召令的手,指節因用力而泛白,微微顫抖。
通往災區的官道早已被洪水沖得面目全非,泥濘不堪,車馬難行。沈墨和另外幾個被征召的士子,在幾名府衙差役的護送下,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。空氣中彌漫著洪水退去后特有的、濃重的土腥味和腐敗氣息,混合著若有似無的、令人不安的尸臭。路旁隨處可見倒塌的房屋殘骸,斷裂的梁木斜插在淤泥里,一些未來得及掩埋的牲畜尸體腫脹發臭,引來成群的蒼蠅嗡嗡亂飛。偶爾能見到劫后余生的災民,他們衣衫襤褸,目光呆滯地蜷縮在勉強能遮風避雨的角落,像一尊尊失去靈魂的泥塑。整個天地間,籠罩著一種絕望的灰敗。同行的士子們何曾見過這等煉獄景象,個個面無人色,有人忍不住彎腰干嘔,有人低聲啜泣。沈墨也臉色蒼白,胃里翻江倒海,那無處不在的腐敗氣息和水漬痕跡,不斷刺激著他記憶深處對深水的恐懼,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。但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,不去看那些漂浮著雜物的渾濁水洼,只是死死盯著腳下的路,一步一步,艱難地向前挪動。玄真先生的話,成了支撐他前行的唯一拐杖。
幾日后,一行人終于抵達設在半山腰一座破敗山神廟里的賑災臨時衙署。眼前的景象比沿途所見更加觸目驚心。廟前的空地上擠滿了面黃肌瘦、眼神空洞的災民,哭聲、呻吟聲、孩童的啼哭聲交織在一起,匯成一片絕望的悲鳴。空氣中彌漫著污濁的汗味、藥味和更濃重的腐敗氣息。幾個面有菜色的衙役和醫官穿梭其間,如同杯水車薪。負責此地賑災的,是一位姓李的州府同知,此刻他正焦頭爛額,嗓子已經吼得嘶啞,指揮著人手分發所剩無幾的稀粥和草藥,但秩序混亂,不時有爭搶發生。
“你們可算來了!”李同知看到沈墨等人,如同見到救星,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,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焦慮覆蓋,“快!識字的,立刻去清點核對剛運到的那批藥材和糧包!能寫會算的,去幫賬房先生理清這幾日的支用!人手!缺的就是人手!”他語速極快,不容置喙,將沈墨等人迅速分派了任務。沈墨被指派去協助管理藥材庫。庫房設在山神廟最深處一間陰暗潮濕的偏殿里,里面堆積著麻袋和木箱,散發著濃烈的草藥混合著霉變的氣息。一個須發花白、愁容滿面的老醫官正對著幾本混亂的簿冊唉聲嘆氣。沈墨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頭的煩惡和因環境而加劇的恐懼感,挽起袖子,立刻投入了繁瑣的核對、登記、分類工作。他強迫自己專注于那些藥名和數字,用筆尖的沙沙聲驅散周遭的絕望氛圍。他寫得極快,字跡卻依舊工整清晰,混亂的賬目在他手下漸漸顯出條理。老醫官看著他,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許。
日子在忙碌與壓抑中一天天過去。沈墨白天埋頭于藥材、糧食的登記分發,協助處理各種繁雜文書,晚上則擠在臨時搭建的草棚里,忍受著蚊蟲叮咬和災民們痛苦的呻吟。他親眼目睹了太多苦難:一個婦人抱著剛剛斷氣的孩子哭到昏厥;一個老丈因領不到救命的藥,咳著血倒在泥地里;更有一次分發粥糧時,因數量有限,絕望的人群差點發生可怕的踩踏……每一次,那種源自心底的無力感和對混亂危險的恐懼都如同潮水般涌來,幾乎要將他吞沒。但每當此時,他總會想起玄真先生的話,想起那“破而后立”的箴言。他咬著牙,強迫自己冷靜,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,更加細致地核對賬目,確保每一份藥材、每一粒糧食都用在刀刃上;在混亂的秩序中,嘗試著用清晰的話語去安撫絕望的人群。他不再僅僅是一個埋頭書寫的文書,眼神里開始多了一種沉靜的力量。
一日午后,沈墨剛核對完一批新到的糧食數目,正揉著發酸的手腕,忽聽外面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,比往日更加激烈,還夾雜著驚恐的尖叫和金屬碰撞的刺耳聲!他心頭一緊,立刻沖出臨時庫房。只見山神廟前空地上,分發粥糧的攤子被掀翻在地,稀粥和粗糧撒得到處都是。一群衣衫襤褸卻手持棍棒、柴刀甚至鋤頭的流民,正雙目赤紅地與維護秩序的衙役和部分青壯災民對峙!為首幾個漢子臉上帶著亡命徒般的兇狠,嘶吼著:“官倉有糧!囤積居奇!餓死我們也是死,跟他們拼了搶糧!”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,更多原本麻木的災民受到鼓動,眼神開始變得危險起來。衙役們人數太少,被推搡得連連后退,眼看一場可怕的流血沖突就要爆發!
“都住手!”一聲嘶啞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斷喝,如同驚雷般在混亂的場中炸響!所有人,包括那些鼓噪的暴民,都下意識地一滯,循聲望去。只見李同知在兩名護衛的簇擁下,急匆匆從廟里沖出,臉色鐵青,試圖彈壓局面。然而,他嘶啞的聲音在巨大的喧囂中顯得如此微弱,瞬間就被淹沒。暴民中為首的一個疤臉大漢,眼中兇光一閃,非但沒有退縮,反而獰笑著舉起手中的柴刀,朝著李同知的方向就沖了過來,嘴里狂吼:“狗官!先拿你開刀!”刀鋒在渾濁的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寒光!護衛們大驚,慌忙拔刀格擋,場面瞬間失控,眼看就要血濺當場!
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!一個身影,如同離弦之箭,竟從側面的人群縫隙中猛地沖出!不是沖向護衛尋求保護,而是毫不猶豫地撲向了那個揮刀沖向李同知的疤臉大漢!是沈墨!那一刻,什么恐懼,什么怯懦,什么刀光劍影,什么深水窒息……所有盤踞在他心頭多年的陰霾,在目睹李同知即將遇險的剎那,被一種更原始、更強烈的沖動徹底沖垮!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:決不能讓主事官倒在這里!賑災大局不能崩潰!那源自幼年溺水、根植于靈魂深處的冰冷恐懼,在這一撲之下,仿佛被一股灼熱的氣血硬生生撞得粉碎!他甚至沒有思考,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!
沈墨整個人狠狠撞在疤臉大漢的腰肋上!那大漢猝不及防,加之沈墨這一撞用盡了全身力氣,竟被撞得一個趔趄,高舉的柴刀也砍偏了方向,擦著李同知的袍袖劃過,“嗤啦”一聲割裂了布料,險之又險!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,滾作一團。沈墨只覺得全身骨頭像散了架,但他死死抱住大漢持刀的手臂,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去,同時嘶聲大喊:“糧船!府衙的糧船就在路上!明日!最遲明日必到!大家再忍一日!都有活路!搶糧傷人,罪同造反!你們想拉著全家老小一起萬劫不復嗎?!”
他喊出的“糧船明日必到”,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混亂的喧囂。那些被煽動得失去理智的災民,動作明顯一滯。疤臉大漢被沈墨壓在身下,又驚又怒,拼命掙扎,手中的柴刀胡亂揮舞。混亂中,刀鋒劃過沈墨的手臂,瞬間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,鮮血立刻涌出,染紅了青衫!鉆心的疼痛襲來,沈墨悶哼一聲,手臂的力量卻絲毫未松,反而抱得更緊,眼神死死盯著那大漢,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!他的血,滴落在身下的泥濘里,刺目驚心。
這慘烈的一幕和沈墨那斬釘截鐵的呼喊,如同冰水澆頭,瞬間鎮住了大部分躁動的災民。他們看著沈墨染血的胳膊和那雙燃燒著無畏火焰的眼睛,看著被撞倒在地掙扎的首領,再看看周圍終于反應過來、挺起武器逼上來的衙役和青壯,那股被煽動起來的瘋狂戾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,迅速消散。有人開始后退,有人丟下了手中的棍棒。疤臉大漢見大勢已去,眼中兇光一斂,趁著沈墨因疼痛而稍一松懈的瞬間,猛地掙脫,連滾帶爬地撞開人群,狼狽地逃向山林深處。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流血沖突,竟被沈墨這奮不顧身的一撲和一聲吶喊,硬生生扼殺在爆發的邊緣!
李同知驚魂未定,看著滾在泥地里、手臂鮮血淋漓卻依舊死死盯著暴民頭目逃竄方向的沈墨,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感激。他快步上前,親自扶起沈墨:“快!快扶沈先生下去包扎!”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。衙役們和周圍的災民看向沈墨的目光也徹底變了,不再是看一個文弱書生的輕視,而是充滿了由衷的敬畏。沈墨被扶起來,手臂的劇痛讓他額上冷汗涔涔,但奇怪的是,心頭卻一片空明澄澈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。那困擾他多年的、對深水的恐懼,在剛才直面刀鋒、熱血涌流的瞬間,似乎真的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徹底沖散、碾碎了。他抬起頭,望向天空。
暴雨早已停歇,連日陰云散盡,湛藍的天穹如洗,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。就在他目光投向天際的剎那,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,如同冰消雪融后溫暖的春流,悄然漫過心田。仿佛靈魂深處某個被塵封已久的角落,被一道至陽至剛的光芒驟然點亮!那光芒并不刺眼,卻帶著一種溫和而磅礴的暖意,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陰霾與寒意,讓他整個心神都沐浴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力量感之中。這就是……天魁星?他心中無聲地劃過這個念頭。
沈墨手臂的傷不算太重,敷上金瘡藥,裹了厚厚的布條。這一撲一傷的代價,卻為他換來了在災區的絕對威望。李同知對他信任有加,幾乎將賑災物資調配、文書往來、甚至部分秩序維持的重擔都壓在了他肩上。沈墨不再僅僅是伏案書寫。他拖著傷臂,穿梭于混亂的災民安置點,協調有限的米糧藥材分配,用清晰沉穩的語調平息小范圍的爭執;他親自參與規劃臨時排水溝渠,防止疫病蔓延,提出的建議簡潔實用;他甚至協助老醫官,將那些混亂的藥材簿冊徹底厘清,大大提高了救治效率。他的眼神沉穩,行事條理分明,面對混亂和突發狀況,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鎮定與隱隱的決斷力,讓周遭的人不由自主地信服。連那些起初對他不以為然的衙役,如今見到他,也會恭敬地喚一聲“沈先生”。
十日后,賑災事宜終于初步理順,疫病也得到初步控制,災民情緒基本穩定下來。沈墨準備隨同李同知等人返回府城復命。啟程的前夜,他獨自一人走出混亂嘈雜的臨時營地,來到山神廟后一處相對僻靜的高坡。夜涼如水,殘月如鉤,清冷的輝光灑在劫后的大地上。他抬頭仰望浩瀚的星空,繁星如沸,璀璨奪目。這一次,他不再感到迷茫或恐懼。目光緩緩移動,掠過那些熟悉的星宿,最終,仿佛受到某種無聲的牽引,落在了北斗勺柄末端那顆并不算最明亮,卻隱隱透著一股沉穩剛健之意的星辰上——天魁星。
一種奇妙的感應在他心間流轉,溫暖而堅實。他緩緩抬起那只裹著布條的手臂,指尖仿佛要觸摸那遙遠的星光。就在這一刻,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,一個熟悉而沉靜的聲音響起:“感覺如何?”
沈墨沒有回頭,嘴角卻微微揚起,露出一個釋然而又了悟的微笑,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清晰而平靜:“陰翳已破,星光……入懷。”他緩緩放下手,轉過身,面對著不知何時出現的玄真先生,深深一揖到地,“多謝先生點化迷津,再造之恩。”月光下,他挺直的脊背和那雙映著星輝的眼眸,再無半分昔日的怯懦與彷徨。
玄真先生立于清冷的月色之下,玄色道袍仿佛融入了夜色,唯有那雙眼睛,在星輝映照下顯得格外深邃。他受了沈墨這一禮,并未謙讓,只是微微頷首,目光掠過沈墨沉靜而煥發神采的面容,最終落在他仰望星空的姿態上。“非是老朽點化,”玄真先生的聲音如同幽谷流泉,平和而蘊藏力量,“是你心中那一點不肯沉淪的靈光,引動了命盤星軌。天魁星光,乃心魄之光映射蒼穹。心無擔當之勇,星輝自隱;心有破壁之力,星芒自耀。”
他頓了頓,望向夜空中那顆越發顯得清朗沉穩的天魁星,“文昌賜你詩書之華,而天魁,賦予你將這錦繡文章化為經緯世間的膽魄與擔當。魁首魁首,非獨步文場之謂,更是危難之際,挺身而出、砥柱中流之能。經此水厄之局,滌蕩舊恐,你命盤之中,天魁星位已然穩固,魁星點斗之象初成。”他話鋒一轉,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了然,“此去府城,功名之路或有波折,然你胸中已有丘壑,眼底已納星河,尋常科場得失,再難撼動你心志分毫。星象昭示,你真正的功業,不在那方寸考卷之上,而在……這煙火人間、經緯世事之中。”
老者的話語如同晨鐘暮鼓,敲在沈墨心上。他并非完全明了其中玄奧,但“經緯世事”四個字,卻像一顆種子,落入他剛剛被星光滌蕩過的心田。他再次深深一揖,這一次,是向著老者,也是向著那浩瀚的星空。
數日后,府衙論功行賞。李同知感念沈墨臨危救主、穩定大局之功,更親眼目睹他在賑災中展現的細致、條理與難得的擔當,極力保舉。府尹大人亦對這位“于微末處見真章”又能在危局中挺身而出的寒門士子印象深刻。最終,沈墨并未被授予傳統意義上的官職,而是得了一個實缺——“府衙工房河工協理書吏”。雖職位低微,卻實實在在地參與地方水利實務,掌管文牘、協理勘察、核算工料。這對一個屢試不第的書生而言,已是破格重用,更是踏入了真正的實務之門。
消息傳開,小小的縣城為之側目。昔日嘲笑沈墨“文昌高照卻屢試不第”的人,此刻啞口無言。王富貴更是提著酒肉登門,嘖嘖稱奇:“沈墨兄!了不得!真真是了不得!你這叫……叫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啊!那玄真先生真是活神仙,他說你文昌未必主文運,天魁才是真魁首,如今看來,字字珠璣!你這河工協理,手中有實權,管的是大事,比那空有虛名的秀才相公強百倍!”沈墨只是淡然一笑,為好友斟上一杯薄酒,心中卻一片澄明。他知道,腳下的路,才剛剛開始。
赴任前夕,沈墨特意去尋玄真先生辭行。幾經打聽,才知老者已如他來時一般,飄然遠去,不知所蹤,只在沈墨那間簡陋的小屋里,留下了一幅卷軸。沈墨展開,畫卷之上,并非常見的祥云仙鶴,而是一幅意境深遠的《砥柱中流圖》。畫面主體,是驚濤駭浪之中,一塊巨大的礁石巍然屹立,任憑狂濤拍擊,巋然不動。墨色蒼勁有力,那礁石的輪廓在奔騰的白浪襯托下,透著一股頂天立地的磅礴氣勢。畫卷一角,一行清瘦的小字題跋:“星輝入懷,心作砥柱。魁首之路,在汝足下。”
沈墨久久凝視著這幅畫,手指輕輕拂過那堅不可摧的礁石,感受著筆觸間蘊含的力量。他小心地將畫卷收起,如同珍藏起一份指引未來的星圖。窗外,陽光正好。他拿起那份嶄新的、蓋著府衙朱印的河工協理任命文書,目光平靜而堅定。功名的執念,如同舊年的積雪,在真正的星光與砥柱般的心志面前,已悄然消融。前路或許依舊有風浪,但心中那盞由天魁星光點燃的燈,將永不熄滅。
紫微星盤流轉,世人常惑于文昌文曲的華彩,殊不知天魁才是撥云見日的真魁首。它不賜錦繡文章,卻賦予臨淵一躍的膽魄與砥柱中流的擔當。沈墨褪去書生的怯懦,于濁世洪流中以心魄點燃星輝,終悟得命途不在金榜虛名,而在躬身入局、經緯世事的蒼茫大道之上。那幅《砥柱中流圖》高懸陋室,無聲訴說著:真正的魁星之光,永遠源自敢于踏破迷障、以身為炬的勇者之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