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為志、楊承熹/文 曾為志/圖

四川省三臺縣，歷史上的潼川府府治所在地，為川東襟喉之地，歷史悠久，素有“川北重鎮(zhèn)，劍南名都”的美譽。

在三臺縣石安鎮(zhèn)，坐落著一棟規(guī)模宏大、古拙質(zhì)樸的清代院落——藍家大院。在這錯落有致、古樸幽靜的大宅院里，隱藏著一段輝煌的客家移民歷史。

藍家大院俯瞰全景。

歷史沉淀在這不為人知的小山腳下，近300年如一瞬。藍氏先祖藍兆義不顧蜀道艱險，辭別故鄉(xiāng)，遠涉6000里來到這里，篳路藍縷，以啟山林，終成大業(yè)。

遙想當年，正是無數(shù)像藍兆義一樣的祖輩們攜家?guī)Э冢鎰e桑梓，遠赴巴蜀開基立業(yè)，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才能得以昔日重現(xiàn)。

九廳十八井——典型的客家民居格局

藍家大院坐落在三臺縣石安鎮(zhèn)，老地名天寶觀，已歷風雨300載，現(xiàn)為縣級文保單位。

此地四面群山環(huán)繞，溪澗從環(huán)山流向地勢平坦的中部，形成一個小型灌溉區(qū)。

藍家大院建造在這片沃土上，整座房屋坐東南朝西北，背靠青山，依山勢錯落起伏。

藍家大院大門。

大院布局為“三堂四橫”式（其中左側(cè)外橫屋已損毀），結(jié)構(gòu)呈中軸對稱，層次豐富，秩序井然。

大院中軸線橫向排列三進，每進房屋拾階而上，逐次升高。

這三進依次排列的廳堂，組成了藍家大院的中軸線，加上兩側(cè)的廳堂，構(gòu)成“九廳”。

三堂左右各有兩橫廂房，廳堂與廂房（橫屋）組成大大小小56間房間，12個天井，這是典型的客家民居“九廳十八井”的格局。

“九廳十八井”一般用來形容建筑規(guī)模宏大，廳堂和天井院落多，“九”和“十八”不一定是確指。

第一進5道大門，取“五福臨門”之意。中門最為宏偉，門上懸有一個面目猙獰的木刻“吞口兒”，口含寶劍。

“吞口兒”又叫“泰山石敢當”，具有辟邪、鎮(zhèn)宅、調(diào)風水、保平安、順陰陽、定乾坤的作用，民間多供于村莊宅院。

從正中大門進入，便是下廳。屋梁上至今懸著一個紅綢包裹的罐子，據(jù)說里面裝著從藍氏家族從故鄉(xiāng)廣東帶來的土壤、五谷與百草。藍氏后裔追遠思鄉(xiāng)之情，見一斑。

藍家大院中廳。

經(jīng)過下廳，穿過天井，六步臺階上便是第二進大廳，是為中廳。六級臺階，寓意六畜興旺、六六大順。

中廳是藍家大院中最為寬敞、明亮的大堂，也是族人活動的中心。

中廳內(nèi)側(cè)高懸“耕讀傳家”4個燙金大字，反映了客家人“左手不丟豬，右手不丟書”的耕讀傳承。

舊時，凡有客人來訪或族內(nèi)商議大事，一般都在這里舉行。過去，中廳還是執(zhí)行家法的地方，誰犯了大錯，就在這里打板子。

中廳內(nèi)側(cè)設有4扇高門，兩側(cè)各有一耳門。4扇高門平日緊閉，只開耳門，這使得門后的空間更顯莊嚴。

中廳天井。

堂屋正中，安置木質(zhì)神龕，雕工精致，兩側(cè)楹聯(lián)“世守農(nóng)醫(yī)綿世澤，家傳耕讀振家聲”，與中廳“耕讀傳家”牌匾前后呼應。走出中廳后，穿過天井，臺階上就是上廳，也稱堂屋，是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。

神龕中供奉“汝南堂上歷代高曾祖神位”祖宗牌位，神龕左側(cè)掛著入川祖婆戴老孺人畫像，右側(cè)供奉財神，下供土地神位。

上廳，也就是堂屋。

神龕后設孝堂，三五平方米大小，兩側(cè)有小門供進出。

舊時，女眷被禁止進出堂屋，客家人便專門為女眷設置孝堂。族中老人過世后，女眷們從屋后小門繞進孝堂里哭靈。

藍氏家族謹守著客家傳統(tǒng)習俗。據(jù)說，藍家女人一輩子就進兩次祖堂：一是結(jié)婚拜堂，二是年滿花甲壽終正寢后認祖歸宗。

2017年6月23日下午，藍氏族人在維修清理堂屋時，發(fā)現(xiàn)孝堂門楣和墻體夾縫間有類似卷軸一樣的東西。輕輕取出，呈現(xiàn)在眼前的是一卷污漬斑斑、遍布蟲眼的東西。

戴老孺人畫像。

眾人小心翼翼展開，竟是藍氏家族入川一世祖母親戴老孺人的畫像。后經(jīng)修復，孺人真容得以重見天日。

藍家大院整體以紅砂石作為基礎，鋪設石梯街沿，以青磚和土磚砌墻。下中上三進房屋依山勢逐級升高。

院落雖大，但無論下多大的雨，天井都不會積水，這是為什么？

謎底在2017年房屋維修的時候揭開。

藍家后人撬開天井中的石板，發(fā)現(xiàn)下水道均為陶管，設置科學。

有趣的是，管道并非按直線鋪設，而是呈“之”字形分布。雨水經(jīng)“三彎九倒拐”后流出，寓意財不外露。

“之”字的轉(zhuǎn)角處，均埋放著一個大瓦缸，用來沉淀凈化污水，方便清淤。

每個瓦缸正中擱著一個青花瓷碗，青花瓷碗和下水道進水口的古老錢相映成趣，這是客家人把水當“財”的樸素思想，青花碗寓意聚寶盆。

綜觀藍家大院，其“三堂四橫”、“九廳十八井”的格局，顯然與四川民居常見的院落格局迥然不同，它實際上是客家圍屋的一種變體。

這種獨特的整體格局和傳統(tǒng)的建筑結(jié)構(gòu)，巧妙運用上下落差和院院相通的門戶，起到偶有沉降而不至于拉垮墻體的作用。

房屋托梁使用榫卯結(jié)構(gòu)，檁子、椽子穿斗拉纖，保證了房屋的整體性，起到了外防匪盜、內(nèi)聚人心的作用。

藍家大院陳列的碾米工具擂子。

大院最明顯的特點在于“圍”，內(nèi)部房間雖多，但通過繁復而曲折的巷道連為一個整體，院落之間還有不少暗門。

若有盜賊相侵，便可關閉5道正門，此時的大院就如同城寨一樣堅固。即使強敵破門攻入大院，也能利用曲折迂回的巷道和隱藏的暗門機關與敵人周旋。

客家人之所以稱為客，自然與“土”相對。清初閩粵一帶人稠地少，客家人與當?shù)赝林鵀闋帄Z生存資源，常常發(fā)生械斗。包括圍龍屋、土樓等在內(nèi)的圍合式建筑，非常契合當時客家人的生存環(huán)境。

客家人后來西遷巴蜀，相對于來得更早的湖廣人，也是勢單力薄。加之當時四川匪患嚴重，這種防御性強的圍屋，自然成為他們的不二之選。

同時，房屋以祖堂為中心，長幼住所依次從內(nèi)到外分布，體現(xiàn)了客家人在漫長的發(fā)展歷史中，形成的獨特的祖先崇拜文化以及宗族觀念。這種“家祠合一”的圍屋建筑，具有極強的團結(jié)血親、敦宗睦族的作用。

高峰期時，藍家大院中曾住過200多人，他們聚族群居在這種圍屋式的建筑中，充分展示了其“對外封閉、對內(nèi)開敞、強烈向心”的宗族觀念。

移民填川的藍氏族人與藍家大院

那靜躺在地下的青花碗聚寶盆，百年如一日默默汲取著水中的財氣，猶如藍氏族人近300年來默默耕耘，從一無所有到積得家財萬貫，始構(gòu)筑成這一方宅院。

清初，廣東粵東一帶人口暴增，貧瘠的土地一粟難加，加之自然災害頻發(fā)，引發(fā)了更為嚴重的土客械斗。

藍家大院陳列的榨油工具。

彼時，恰逢四川遭受一系列天災人禍，人口銳減，造成天府之國“有可耕之地，無可耕之人”的局面。在朝廷頒布招民填川詔令后，廣東各地官府相繼制定填川移民冊，抽派壯丁填川。

家住廣東長樂縣（今五華縣）的藍家祖公藍如權(quán)及其兄弟的名字赫然在冊。由于藍如權(quán)體弱多病，且幼子待哺，不便長途跋涉，藍如權(quán)的長子藍兆義毅然替父填川。

康熙58年（1719），25歲的藍兆義離開老家，與三叔藍如桂及鄰里鄉(xiāng)親一起，踏上了西行巴蜀的漫漫長路。

歷經(jīng)數(shù)月，叔侄二人來到三臺縣的凱江邊居住，以經(jīng)商、佃田、手工業(yè)為生，后“歷盡艱辛之苦，不憚子夜之勞”，事業(yè)初成。三叔藍如桂，選擇在三臺老馬鄉(xiāng)老馬渠建基立業(yè)。

此時，藍兆義已年屆三十，方始成家，娶妻葉氏。

稍有積攢，夫妻到潼川府天寶觀（今三臺縣石安鎮(zhèn)）購置百畝田產(chǎn)，又勤耕數(shù)載，積銀數(shù)千，便開始大興土木，著手修建藍家大院。

整個修建過程歷時3年半，耗資白銀近千兩。

房屋落成，藍兆義心念嚴慈手足，遂返鄉(xiāng)還粵。

回到廣東后，才知父親已經(jīng)離世，唯有母親戴氏純貞守寡、育兒維艱。

藍兆義拜別父親陵墓，手捧靈位，攜老扶幼，重返四川，時值雍正5年（1727）。

戴老太君來到蜀地，將熟稔的閩粵宮廷貢品絲織工藝帶到了四川。

于是，舉家女眷從事絹絲、棉麻、毛絨等手工紡織業(yè)；男丁則操持耕作、栽桑養(yǎng)蠶、釀酒榨油，家業(yè)越來越大。

和義盛商鋪前拴馬樁上的獅子雕塑。

為更好地經(jīng)營產(chǎn)業(yè)，藍家設立了兩處商號，老馬渠藍如桂支系叫鴻興和，天寶觀藍兆義支系叫和義盛。兩處商號名稱均帶有“和”字，代表和氣生財?shù)臑樯讨馈?/p>

后來，藍家大院逐漸成了藍家商號主要的貨源供應基地，現(xiàn)今大院的左側(cè)廂房便是當年的燒酒作坊，大院內(nèi)還有榨油坊、染坊等。

竹編工藝更是藍家每個兒女都必須掌握的技能。如今，大院里還保存了當年各類作坊所使用過的器具，如脫米用的礧子、榨油的油槽、釀酒的發(fā)酵缸、繅絲用的銅盆、打草鞋用的工具、清代竹衣等。

清代竹衣，夏天貼身穿在內(nèi)，外穿絲綢長衫，不至于出汗粘住絲綢。

藍家商號經(jīng)營范圍廣，既經(jīng)營自家作坊生產(chǎn)的絹絲、棉麻、糖酒、油米等雜貨，又運輸販賣鹽茶、藍靛等大宗貨物。

當時商號的經(jīng)營路線，以三臺縣為中心，分為東西兩線，西線走江油，東線直達隆昌、自貢，并在三臺、江油中壩、隆昌等地設有門市，一時成為當?shù)鼐奚獭?/p>

藍氏族人經(jīng)商有道，江油盛產(chǎn)能做染料的藍靛，藍家便以鴻興和的名義，預付藍靛礦主貨款，將全年藍靛買斷，以供應自家染坊，多余的則販賣給其他商隊。

這種類似于當代股市期貨交易的商業(yè)模式，足見當年藍家人的睿智。

藍家人在商業(yè)上之所以成功，最重要的原因是誠信。

藍兆義替父填川前，父親在病臥中仍不忘囑托兒子：“居身務期質(zhì)樸，教子要有義方。勿貪意外之財。與肩挑貿(mào)易，勿占便宜。”

藍家后裔嚴遵祖訓，當年商號門口最顯眼的便是“貨真價實”的牌匾。此匾至今尚存，見證了藍氏誠信致富的歷史。

藍氏一族因商致富，人丁繁盛。在戴老太君的主持下，藍家又在附近蘆溪鎮(zhèn)、塔山鎮(zhèn)另造兩處規(guī)模一樣的房屋，分別分給次子藍兆輝、幼子藍兆增。

可惜的是，上述兩處建筑毀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，今僅存石安鎮(zhèn)一處。

戴老太君為防止后人敗家，約定3處田產(chǎn)，但凡要售賣，須得3房人同意，且只能在本族中交易。戴老太君這一規(guī)定，是藍家大院不至于破敗零落的重要原因。

和義盛牌匾。

飲水思源，以其知有本也。在三臺開基立業(yè)后的藍家人，時時思念著廣東故里的一草一木。川粵兩地相距6000里，思鄉(xiāng)情切的藍氏族人不顧路途遙遠，不定期派出代表回鄉(xiāng)省親。

平時書信往來不斷，至今藍家大院里還保存著許多當年川粵兩省藍氏家族來往的信札，信中詳細地記載了彼時兩地藍家的發(fā)展狀況，既解相思之情，又作互相勸勉。

清代移民填川歷史達數(shù)百年，不少家庭早已忘卻了家族的來源，而三臺藍氏家族近300年來竟與原籍來往不斷，這在四川移民史上也不多見。

1980年代，藍家大院居住人口一度超過200人，每戶人居不過一兩間房，有人就冒出了拆老屋建新房的念頭。

幸得族中老人藍興足立下規(guī)定，族人可搬家外出建房，老屋一律不得拆毀，只許將之兌換或賣給本族人，藍家大院才得以保留原樣。

改革開放后，逐漸富裕起來的藍氏后人沒有忘記祖宅。為使藍家大院保存完整，族人自動放棄房屋所有權(quán)，配合家族管委會，拆除了臨時建筑，使得大院原貌基本恢復。

大院立足天寶觀近300年，經(jīng)過了歷史的風風雨雨，雖不至毀壞，但也殘破不堪。為更好地保護大院，在入川11世孫藍天的帶頭倡導下，藍氏族人紛紛傾囊相助，捐款捐物超過百萬元修繕祖屋。其中，藍天一人就捐款不下50萬元。

中西合璧：一張床上有兩幅西洋浮雕

藍家大院除建筑格局獨特外，其內(nèi)藏的各類器物、精美的木刻珍品以及豐富的歷史內(nèi)涵，已使之儼然成為一座客家民俗博物館。

精美的浮雕。

為豐富大院文化內(nèi)容，重現(xiàn)大院盛景，藍氏族人將以前使用的各類農(nóng)耕器具、生活用具、商業(yè)器具，紛紛捐贈到祖屋。

他們還還原了蠶房、染坊、燒坊、榨油坊等生產(chǎn)空間，將傳統(tǒng)的油榨工具、擂子、石磨、紡車、簸箕、籮篼、氣死貓兒（一種裝臘肉的竹編器具）、雕花床、太師椅、八仙桌、官轎、箱子、柜子等一一陳列，供人參觀。

其中，大院中所藏的5張雕花描金大床更是精品，其精美絕倫的木雕工藝，令人嘖嘖稱奇。

這些花板床上刻人物、鳥獸、花草圖案上千。圓雕、透雕、浮雕、線雕、題刻、繪畫等技藝紛呈。

雕刻圖案呈現(xiàn)出祥瑞吉利、昌盛繁榮的意境，如龍鳳呈祥、雙鳳朝陽、金線麒麟、梅蘭竹菊、花開富貴、牡丹寶瓶、八仙過海、琴棋書畫、天官賜福、天賜良緣、文武狀元、五子登科、才子佳人等，給人以美的享受。

其中一張百獸人物萬工床，整床為全圍式，床體門罩達5層，大床分兩進，每進雀替處均飾有雙鳳朝陽，工藝奢繁，金碧輝煌。

百獸人物萬工床。

大床匯集多種雕刻技法，雕刻人物故事、花鳥蟲獸等祥瑞圖案上百幅，再用大漆、朱砂、金粉等漆繪貼飾，雍容華貴、富麗堂皇，足見當年藍氏家族的繁榮盛況。

另一張則更別具一格，乃是中西合璧的產(chǎn)物。

床頂頂帽呈巴洛克式拱卷形，正中卻雕刻著抱桃壽星圖案。每幅木雕外側(cè)，飾以繁復線條，幾何造型清新典雅。

大床分為三進，寓意連升三級，又富有東方哲理。此床造型別致，寓意吉祥，可謂匠心獨到。

更有意思和令人稱奇的是，在眾多花草鳥獸圖案中，竟隱藏著兩幅西洋浮雕。木雕描繪了天主教歷史上兩件意義非凡的大事。

“耶穌誕生”浮雕。

一幅是“耶穌誕生”，講述的是瑪麗亞與若瑟在前往達味城的途中，天降祥星于白冷城，天軍在天邊高唱頌歌。瑪麗亞突然臨盆，若瑟只好將她帶到馬棚里，在馬槽中，瑪利亞誕下耶穌。

“耶穌顯圣容”浮雕。

另一幅為“耶穌顯圣容”，耶穌在大博爾山上，先知梅瑟和厄利亞出現(xiàn)在他兩旁，耶穌和他們談話。突然云中傳來一個聲音，呼喚耶穌為圣子，這被視為主對耶穌的肯定。

此床乃是民國晚期族中一位私塾先生購買來的。

一般來說，舊時鄉(xiāng)間相當保守，對信洋教者多有歧視。如果不信教，家中存放跟西洋教會有關的物件，在禮教森嚴的鄉(xiāng)村也是犯大忌的。

時至今日，藍家也無人信教，可見當年藍氏族人對西洋文化開放接納的態(tài)度，也從一個側(cè)面反映出了民國年間中西文化的交流情況。

在四川民間臥具上發(fā)現(xiàn)雕刻的耶穌圣像尚屬首例，對研究天主教在中國民間的傳播，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文化意義。

（作者單位：成都信息工程大學。特別鳴謝三臺縣天寶觀藍家大院藍天先生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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